阮嘉治：越南漆畫之父一生的叛逆與傳奇【人物篇】

阮嘉治_美麗的回憶 (1960, 漆畫, 67×100.5cm)

曾經被逐出校園、參與革命活動並遭到逮捕、關押，最後被流放的一位美術系學生，他的作品竟然成為了國家資產，政府更下令不得將他的畫作帶離越南。他的一生充滿波折與挑戰，但他從未向命運低頭，反而以驚世才華改寫了歷史，成為越南藝術的傳奇人物。

1912年10月6日，阮嘉治誕生於越南河東郡的一個小農村。他的家族以刺繡工藝聞名，父親和祖父都是為皇室打造華麗圖騰的工匠。他的哥哥是河內朱萬安國立高中 (Chu Van An) 的前任校長阮嘉祥 (Nguyễn Gia Tường)，而弟弟則是越南著名的建築師阮嘉德 (Nguyễn Gia Đức)。

阮嘉治是一個身材矮小、濃眉大眼的男孩，總是戴著一副大眼鏡，外表看似文靜內向，內心卻住著一個不受拘束且固執的靈魂。

學生時期的阮嘉治以獨特且嫻熟的素描技巧聞名，他的筆下能瞬間捕捉事物的本質，呈現令人驚艷的畫面。然而鮮少人知道，在阮嘉治開始追尋藝術前，曾就讀於醫學院，但他的內心更傾向於藝術，因此毅然辭去了學業，轉而投身於藝術的學習之中。

印度支那美術學院 (Écoledes Beaux-Arts de l’Indochine) 是一個競爭激烈的窄門，每年僅招收個位數的精英學生，而阮嘉治憑藉著繪畫天的賦，在 1928 年成為該學院第 5 屆的學生，為他打開通往藝術世界的大門。

法殖時期的微妙師生關係

在學院期間，阮嘉治是同儕中最傑出的學生之一，但在第 2 年卻發生一件大事，差點就造成越南美術史上重大的遺憾。有一天校長維克多．塔迪厄 (Victor Tardieu) 前來課堂觀摩，對阮嘉治的繪畫方式提出嚴厲批評，而固執的阮嘉治不接受維克多的指導，校長維克多怒氣沖沖地指著教室的門口，命令阮嘉治立刻離開學校，面對這突如其來的驅逐命令，阮嘉治的臉上沒有流露出一絲氣餒，他冷靜地收拾畫具，不發一語地走出了教室。(延伸閱讀:改變越南美術史的法國藝術家:維克多．塔迪厄)

幾年後，維克多乘馬車出遊，當行經北江的一個彎道時，他發現一位藝術家，便停下馬車，友善地舉起帽子向他打招呼，並對他的繪畫技巧表示讚賞。當畫家回過頭來，那一瞬間空氣彷彿凝結了，維克多率先打破了沉默說：「如果你願意，明天起，你可以回到學校繼續學習」，並坦率地坦承：「我知道你是個人才，我非常後悔在憤怒中將你趕走，我不想錯失你這位優秀的學生」。

於是 1931 年，阮嘉治重返印度支那美術學院，但他並不喜歡紀律生活方式，因為學院的繪畫課程對他來說是一種折磨，他更著迷於漆畫。幸運的是，印度支那美術學院的學風，正是鼓勵學生將越南的傳統文化與新的繪畫技巧結合，禁止複製西方藝術流派。這種教學理念在阮嘉治心中發芽，滋養了他對漆畫藝術創作的渴望。

在老師約瑟夫．因吉伯蒂(Joseph Inguimberty)的指導下，阮嘉治全心投入研究漆藝的無限可能性。他充分發揮了朱砂、木炭、金、銀、蛋殼等天然媒材，以及雕刻、鑲嵌、打磨和拋光等技術。最終，他成功地將漆畫提升到高端的美術層次，為越南藝術開拓了一條輝煌的道路。(延伸閱讀:越南藝術風格的誕生 – 東洋美術時期)

有趣的是，阮嘉治因反法的言論被捕入獄，約瑟夫教授因對阮嘉治才華的欽佩，使他不遺餘力地爭取釋放阮嘉治的刑期，這兩個案例顯示出維克多和約瑟夫對於人才的重視和欣賞。

西方菁英和越南富豪追逐的寶物

阮嘉治_仙女 (1936, 漆畫, 290x440cm, 巴黎 Géraldine Galateau 收藏)

畢業後，阮嘉治獲得了一些大型繪畫合約，他不僅聘請專業的漆匠，還邀請一班美術學生作為助手。同時他的漆畫價格迅速飆升，名聲迅速傳遍越南，法國的收藏家們追逐著他的每一件作品，包括未完成的畫作或只有他親筆簽名的素描，南越總統吳廷琰 (Ngô Đình Diệm)，也曾向阮嘉治訂購 2 幅漆畫。

阮嘉治堅守著自由創作的原則，多次拒絕客戶的訂單。他深信，只有這樣才能保持藝術的純粹和獨特。此外，阮嘉治的作畫方式非常特殊，他強調「繪畫不應該是素描的複製品」。因此，他在開始創作前會製作大量草圖，但他只會畫出其中一部分，因此我們幾乎無法看到阮嘉治某張畫的完整草圖。這種獨特的創作方式賦予他的作品神秘感，讓人難以預測最終作品的真實面貌。

命運對阮嘉治的折磨

阮嘉治以筆名 Rigt，為今日雜誌 (Ngày Nay) 繪製的政治諷刺漫畫

阮嘉治的作品雖然受到大眾追捧，但是他愛國情操與反對殖民政府的立場卻讓他飽受苦楚，又因不當言論，被法國殖民政府流放。

1943 年，阮嘉治參與革命活動，遭到工作室搜查，並因藏有武器被捕入獄。絕望之際，一位意想不到的救星現身，法國大使欣賞其藝術才華，毅然冒險為他辯護，成功將他保釋出獄。同時，精心策劃逃亡計劃，幫助阮嘉治逃至香港，若非這些貴人相助，或許他早已放棄藝術之路。

命運對阮嘉治的折磨尚未結束，9 年艱難的流亡生活讓他魂牽夢縈故土，1952 年他潛回到越南再度被法國人抓獲，流放至南越的土龍木市。此時，阮嘉治已經心灰意冷疲憊不堪，於是他定居在南越，並將全部的心力投入到藝術創作上。

極端完美主義者的創作困境

阮嘉治_少女與芙蓉花 (1944, 漆畫, 德明博物館收藏)

漆是一種昂貴的媒材，尤其是當使用大量金箔和銀箔等珍貴材料，但這並不能阻止阮嘉治毀掉自己的畫作，他對漆畫的要求非常高，這種極致的完美主義使他的妻子感到頭痛。因此，為了保護丈夫的作品，她常暗中將作品藏起後交給顧客。因為她深信，只要阮嘉治看到這些作品，肯定會要求重新畫一遍。

儘管有時候會有可觀的收入，但阮嘉治依然過著極簡樸的生活，除了用於「再投資」繪畫材料外，他幾乎不花錢，甚至他居住的房子相當破舊，也不進行任何修繕。

阮嘉治於工作室的情景

我們知道創作漆畫所需的時間，遠比其他繪畫媒材更長，作品數量相對較少。然而，對他收入影響最大的是越南盾貶值。短短幾年間，越南盾就貶值超過 50%。舉例而言，阮嘉治曾為國家圖書館製作三幅畫，在 1966 年以 247 萬越南盾簽約，約值 3 萬美元，但到 1970 年交畫時，價格僅剩 8,911 美元，不到原價的三分之一，這也成為阮嘉治晚年生活拮据的主因。

作品欣賞

阮嘉治_平安夜
(1941, 漆畫, 120x370cm, 現於胡志明市多米尼加教堂)

《平安夜》(Đêm Giáng sinh) 是一幅以浮雕漆技法呈現的作品，而非傳統平面漆畫，至今仍被視為越南最具代表性的宗教畫。這幅畫展現了亞洲精神中的聖誕主題，畫中的人物並非西方教堂中的人物，而是描繪了耶穌在越南村莊誕生的場景。有趣的是，阮嘉治一生都信奉佛教，他不拘泥於題材在這幅作品中展現獨特的造型和觀念，充分顯示了他在繪畫方面的天賦和創造力。

阮嘉治_花園裡的女人 (1980s, 漆畫, 120.5×183.5cm)

1980年，阮嘉治創作了一幅名為《花園裡的女人》(Women in the Garden)，這是一幅罕見的巨大漆畫，高達 2 公尺。這幅作品與眾不同之處在於畫面的差異，人物能從背景中脫穎而出，成為主要的焦點，營造出夢幻脫俗的氛圍，阮嘉治對景物細節的描繪精緻入微，使這幅作品成為當時的代表作之一。

阮嘉治_中南北春園 (1970-1989, 漆畫)

阮嘉治的另一代表作《中南北春園》(Vườn xuân Trung Nam Bắc)，由 9 幅組成，耗時 20 年，於1989 年完成。作品描繪了北中南地區的少女們穿著傳統服飾拜年的場景，蝴蝶翩翩起舞，花朵盛開，呈現出春天的景象，象徵著為國家祈求新的氣象，可以說是阮嘉治一生漆畫創作的巔峰之作，同時也是他最後的一幅作品。

1991 年，胡志明市人民委員會以 6 億越南盾，約 10 萬美元，收購了中南北春園這幅作品，這對越南來說是一筆巨款，創下了當時越南繪畫的價格紀錄，又於 2013 年被列為越南國寶，並收藏於胡志明美術館中。

磨漆畫一代宗師的不朽傳奇

阮嘉治於 1993 年 6 月 20 日在胡志明市辭世，結束了他 85 年的精彩人生。為了表彰阮嘉治對越南藝術界的貢獻，他被國家授予胡志明文學藝術獎，這是對他一生追求完美藝術的最高肯定。

阮嘉治_越南婦女與花園的完美之地
(1959, 漆畫, 50.6x65cm)

阮嘉治的「鑲蛋殼」技法也成為了一個謎團，他的才華讓所有的漆畫家讚歎不已。晚年，他曾向一位弟子透露了處理蛋殼的秘訣，然而「磨」蛋殼技巧的秘密仍然無人得知。一位藝術研究人員作出一個結論：幾乎沒有人能偽造阮嘉治的漆畫作品。

他親眼目睹了戰爭的悲劇與充滿挑戰與奮鬥的一生，即使在最艱難的時刻，他的價值觀超越物質的追求，豐富了那個時代的內涵，他獨特的藝術世界永遠留在我們的記憶中。